第四回 庙堂凶音屋外雨-《大明宗师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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米韩二人同是一惊,上前一步道:“你说这俩小妞儿是东海派的?”脸上肌肉俱在微颤,也不知是惊诧,还是惧怕。
谢慎见二人神色突变,心下暗喜:“这两人还不知刘伯信已死,干脆再吓唬他们一下。”便又道:“这个自然,适才你们来前,有三个自称是‘西凉三雄’的人,想要冒犯这两位姑娘,常老先生一出手便将他们打了落荒而逃。”他只顾大言作势,却不查这番话里实是大有破绽。
韩琼剽勇寡谋,果然听后不疑有他,大是惶栗,忙问道:“米大哥,你看这事如何?这小子说的可得当真?”
米铁夫低头沉吟,寻思道:“这小子莫非是在虚张声势,若是常老儿就在附近,见到门人受难,怎会到了此时仍不现身相救?然则他既能说出‘西凉三雄’的名头,又叫人不得不信……啊唷,老子险些上了这小子的恶当,韩兄弟进门之时便问他有没见过一个脸上带疤的汉子,这小子当时只道没有,既然如此,他又如何能见过‘西凉三雄’?”
正言念之间,忽生又瞥见地下所趟的那个受伤老者,心中疑虑更盛:“这俩小妞儿剑法精奇,武林中甚是罕见,又是满嘴的江南口音,若说乃是东海派的门下,原也大有可能。如是这样,那么地下所趟的这个老头莫非便是常无言本人?”想到此节,又细细把前后之事互为对照,果是大相吻合,心里忍不住一阵激动:“不如再出手试探一番,倘若当真便是常老儿,这一桩功劳却是唾手得来,全然不费功夫。”当下冷笑一声,哼道:“你便是冒认华山派柳树风做你师父那也没用,待我先把这个老头儿毙了。”右手一探,已向地上的常无言抓去。
他所练的是长拳一路功夫,这一招形合力贯,掌风煊赫,去势却是不快。谢慎只道计策已成,浑没料到他会突起发难,一时不知他如何竟能看穿,不由惊得呆了。瑚心离得较近,却已挡在了常无言身前,急道:“别伤我师父。”岚心当谢慎出口欺敌之时,便已知他心中计较,只是她并不知晓‘西凉三雄’是何人物,也就不知谢慎话语之中存有破绽,不然以她心思之细密,早已能够知觉,但见对方二人竟然也有些许相信,心中不免既是惊喜,又是紧慌,汗水沾满掌心。此时见米铁夫出手试探,而师妹又是毫无机心,忙出口提醒道:“师妹别上当,他是……”后面的话犹未出口,瑚心果然已是中计扑出,米铁夫“嘿嘿”一笑,身子一沾即回,他这招原是虚招,只为试探对方之行,而瑚心年幼天真,此次又是初涉江湖,如何能够分辨这等奸谋诈术,非但奋身相救,更直承了这老者便是自己师父。
瑚心尚未明白事由,却听米铁夫道:“这老儿果然便是常无言。”韩琼双目睁圆,犹不敢信,惊道:“什……什么,米大哥,你说这个老头便是常……常掌门。”言语之中竟是十分恭敬,不敢直呼常无言名讳。米铁夫笑道:“眼前这老儿姓不姓常尚难断言,但若他便是常无言,那么此刻他身受重伤,他妈的我们又怕他作甚?如果不是常无言,那这小子刚才说什么常老头将‘西凉三雄’杀得落荒而逃,便就是大言唬人。韩兄弟,你可记得进庙之时,你问过这小子什么话?”韩琼的一副心思早已停落在岚心身上,哪还记得自己说过什么,正自竭力思索,一旁谢慎却已经知省,暗骂自己实在太过糊涂:“糟糕之极,我只顾说谎骗他,可把两位姑娘害惨了,谢慎啊谢慎,这下你真是罪大莫及,万死而不足以赎其恶。”一时之间悔恨交集,恨不得自己打自己两个耳光。
米铁夫一脸得意,说道:“你问这小子见没见过刘老二,他可怎生回答你的?”韩琼道:“这小子说他……”立时恍然大悟,“噢”的一声,猛拍了一记额头,骂道:“好奸猾的小崽子,若非米大哥警觉,老子我险些上了他的当。”米铁夫又道:“这俩小妞儿一口的吴越口音,剑法又如此精妙,若说不是东海派的门人,那江南之地,更有哪个使剑的门派是你我不知的?他东海派的高手十几年前就都死绝了,如今便只剩下常无言这一个光杆掌门,此事尽人皆知,这小妞儿又管地上这老头叫作‘师父’,那你说这老头还能是谁?”
韩琼越听越觉大妙,重重拍了下大腿,叫道:“妙极,照这么说,这受伤的老头九成九便是常无言。”惧意一去,称呼也从“常掌门”立时变成了“常无言”。
两人对视一眼,忽然一齐纵声大笑,笑声未歇,韩琼又道:“米大哥,这些人怎么处置,全凭你来做主。”
米铁夫道:“韩兄弟,这俩小妞儿你喜欢哪个,便就要了去,然后同着常老头一起带回京师邀赏,这功劳嘛,你我兄弟自是一人一半,这叫作半斤换八两,咱谁也不吃亏。至于这乡下小子嘛,他好像知道些‘西凉三雄’的事儿,那就一并带着上路,慢慢拷问于他,不怕他不招来。”韩琼喜不自禁,笑道:“米大哥真是仗义过人,这番南行,你出力比小弟多得多,我怎好意思再和米大哥你平分功劳。”他嘴上说得客气,双眼却已老实不客气地盯在岚心身上,上下其眼,恨不得立时便就扑将上去,把她揽在怀中无所不为。米铁夫深深一笑,尖声道:“咱们兄弟还分什么彼此,韩兄弟这就请罢。”说着叉手而立,脸上微露阴霾之色。
韩琼色欲攻心,早已心痒难搔,当下又朝岚心欺去,至于谢慎独立一旁,他是毫不放在心上。二女只精擅于剑术,其余武功均是一窍不通,此时手中长剑既失,便等同于武功全失。
岚心手足冰凉,紧咬嘴唇,心中暗道:“他若再走过来,我只好咬舌自尽,说什么也不能让这贼子碰我一下。”谢慎眼见情势急迫,不容再想,当即五指成爪,运起宋牧之所教的“点”字诀,朝着韩琼面门疾抓而去。本来他已抱定主意,决不去用宋牧之所传的功夫,但他既对韩米二人深恶痛绝,且此刻岚心受难在即,也就顾不得这许多,又所幸他学成这几招擒拿手不过是眼前之事,倘若过得十天半月才遇到岚心等人,那时他恐怕连招式也都忘得一干二净,便是想使也使将不出。
庙内四人见谢慎突然出手,一时都颇惊讶,韩琼见他这一招使得有模有样,倒也不敢小觎,凝神应了一招“冲天炮”,对准谢慎胸口直击而去,这一招势大力沉,却是“**拳”中最粗浅的功夫,但凡天下学武之人,便没有不识这招之理。原来韩琼见谢慎貌不惊人,但生怕他如刚才瑚心那般,有什么奇招怪招突迭使出,那便极难应付,是以出手之际平平无奇,却欲凭着力大取胜。
只是谢慎哪里又有什么奇招可使,何况这是他学艺以来,初次与人动手过招,但见韩琼一拳击到,早已慌了神思,其实纵然他不会武功,这下也只要往旁一闪便能躲开,就如当初躲避刘伯信长剑劈砍一般。可他学得一招半式武功之后,心中反倒不知如何招架,犹豫之时,胸口已结结实实中了一拳,身子登时倒飞跌了出去,“哇”的一口鲜血喷出,若非是他身怀内功,这一拳便已要了他的性命。
谢慎摔倒在地,神情委顿,剧痛袭心而来,瑚心早已上前把他扶起,问道:“谢家阿哥,侬可没事罢?”谢慎摇了摇头,苦笑道:“没事。”想到二女便要遭辱,忍不住心伤懑极,却又是一口鲜血喷出。
韩琼见他连自己一招都接不下来,也自一楞,但随即就不再理会于他,朝岚心淫笑几声,便要上前动手撕扯衣服,却听身后米铁夫尖声叫道:“韩兄弟小心右面。”
韩琼闻言一凛,急忙转头看去,却不见有何动静,跟着背心一痛,已是中了暗算。他大喝一声,回头看时,只见米铁夫脸上似笑非笑,手中拿着一把匕首,兀自带血,双目正凝望自己。韩琼一时竟想不通,指着他道:“米大哥……你……你,为什么……”
这番变故来得太过迅奇,谢慎三人都张大了嘴巴,惊得说不出话来。
米铁夫仰天打个哈哈,狂笑道:“这天大的功劳难道我不会自己独吞么,何必要和你来平分。”韩琼做梦也想不到米铁夫竟会为此而对自己施下杀手,当下双目圆睁,满脸血红,怪叫道:“老子和你同归于尽!”双臂一张,便往米铁夫身上扑去。
米铁夫“嘿”的一声,侧身让过,韩琼这一下去势太快,只听“砰”的一声巨响,已撞在了墙壁之上,这临死一击劲力奇大,直撞得墙上青灰扑扑散落,身子却已慢慢垂倒,指着米铁夫道:“闻……闻教头……不会……放……”一句话未说话,已自气绝而亡。
谢慎三人见他们忽然自相残杀,一时皆都骇异莫名,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声,只听米铁夫自语道:“这么两个花容月貌的小美人儿,我又怎么舍得自己不要,反去让给这家伙,呸,这家伙他妈的什么东西,居然想和老子来争女人,哈哈,杀得好,杀得妙。”说完便自尖声大笑起来。
三人被他笑得发毛,又见他满脸狰狞怖态,心里都不禁打个寒噤,更想此人心狠手辣居然一至于此,连自己同伴也能随手杀除,谢慎暗道:“怎么汉王府中尽是这等人物,宋大哥说朝廷无道,恐怕也并非全无道理。”
米铁夫笑得几声,突然顿住,朝三人脸上逐一掠过,心里又起盘算。这时庙堂之中敌人虽是少了一个,但阴气森森,怖意更盛,岚心慢慢理了下衣角,细声道:“不知阁下与东海派有何深仇大恨,非欲如此相逼?”她不知对方底细,只道他们和东海派结有莫大仇怨,不然何以竟会如此逼难,而东海派今日全军覆没,若连敌人来历都不知道,那真是死不瞑目,是以这时定要问个明白。
米铁夫道:“这事须怪不得我,那是我们主人钦仰令师名声,想要结纳一番,或许见完之后,便就放他回来也不一定。”说着又望了一眼谢慎,说道:“话已说完,我这就要动手啦。在我面前,你们也不必打逃跑的主意,恩,你这小子似乎知道点事儿,不过这当口我可没功夫跟你来磨,只好请你走一步,去和我那韩兄弟作个伴儿了。”言毕双手一翻,亮出那把带血匕首,一步一步朝谢慎走去。
谢慎重伤之余,哪还有半点反抗余力,心知万难幸免,当下便闭目待毙。
就在这时,米铁夫突觉头颈之中似被一道水柱击中,热乎乎的颇是怪异,他大惊之下,急往旁边跳开,伸手往颈中一拭,放到鼻端,却闻得手上一股腥臊刺鼻的气味,细细看来,竟是尿水。他怒喝一声:“谁他妈的敢戏弄老子。”抬头看时,却见庙堂横梁之上,正坐着一个**岁的小男孩,肥肥白白,头上扎着两个羊角小辫,面貌很是可爱,两只眼珠漆黑如墨,上下不时转动,笑嘻嘻地盯着自己,双手却在提拉裤子。
米铁夫一脸愤怒之色立时转为惊骇无比的神情,他见这根横梁离地足有二丈之高,便是轻功高明之士也未必能够轻易跃上,他自己便就万万不能做到,而眼前这么一个小小孩童竟能在上面呆着许久而自己不知,实是感到不可思议,便伸指厉喝:“哪里来的小顽童,胆敢戏耍你爷爷。”那孩童拍手笑道:“木马不撒尿,走路摇啊摇,我又不是木马,自然是要撒尿的。”说完又是格格的笑了起来。
这时谢慎三人也已瞧见这个孩童,岚心见他当众如此撒尿,虽则只是一个小孩,但毕竟不甚雅观,不禁脸颊通红,转过头去,瑚心心下好奇,问道:“小阿弟,侬是哪能介上去的?”那孩童摇摇头,耷拉小嘴,道:“这位姐姐说话声音真是好听,不过讲的话我可听不大懂。”米铁夫却是面色铁青,怒道:“小畜生,你爹妈叫什么名字?”那小孩童朝他扮个鬼脸,说道:“大狗熊,你爹妈叫什么名字?”他学着米铁夫的声调语气,一个嗓音尖刺,一个稚嫩细锐,竟是模仿得十足相象,谢慎三人都忍不住大笑出声。原本庙内的肃杀之气被这孩童如此一搅,顿时轻松不少。
米铁夫脸色愈黑,暗道:“这小孩是仗着谁在背后给他撑腰,居然敢如此出言不逊。”他见对方越是大胆轻狂,便越不敢掉以轻心,生怕四周另伏高手,当下强忍怒气,问道:“你长辈在哪里,是谁让你躲在这里的?”那孩童仍旧依着他口吻说道:“你长辈在哪里,是谁让你滚来这里的?”他年纪幼小,这番话说来却是硬生装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样态,不仑不类,十分滑稽可笑,谢慎和瑚心不禁又是相顾莞尔,岚心却暗暗为这小孩担心,只怕米铁夫立刻就要痛施杀手。
米铁夫城府甚深,并不立即发作,心道:“谅这小小孩童,怎敢如此来戏耍于我,必是有人背后唆使。”心念甫动,便高声叫道:“哪位朋友要和我米铁夫过不去,尽可现身一见,这般鬼鬼祟祟,岂是英雄好汉的行径。”这一喝中气十足,方圆半里之内恐怕都能听得清清楚楚,谢慎三人先前都恨此人卑劣凶残,此时却无不大骇,均想:“这人好强的内力,我万万不是他的对手。”但他说完这句话后,过得良久,四周仍是寂静一片,不见有人回答,米铁夫冷笑一声,道:“阁下既是不肯现身,可就别怪我下手无情。”这“情”字才一出口,左手微扬,只见一道白光倏闪而过,一枚透骨钉已朝那孩童身上招呼而去。“哎哟”一声,谢慎三人同时惊叫,眼看这么一个小孩便要丧生于此,心中不免都觉难过。但见那孩童向右侧突地一滑,轻轻巧巧间便已让过了暗器,身体伏在梁上,浑没半点害怕之状。那枚透骨钉余劲不衰,直钉入了屋顶房墙之中,灰尘漱漱而落。
这一下看得庙堂上四人都是瞠目结舌,决没想到这个孩童竟有这等身手,这横梁如此之窄,他居然能在上面闪转腾挪,瑚心拍手笑道:“介小阿弟本领真好。”那孩童摸了摸后脑,对着瑚心嘻哈一笑,跟着转头向米铁夫挤眉吐舌,说道:“大狗熊,你这般鬼鬼祟祟,岂是英雄好汉的行径。”这句话仍旧是在模仿他刚才所言。
米铁夫城府再深,被一个小顽童这般连番戏耍,哪里还忍受得住,呸的一声,骂道:“小畜生,米大爷一会儿就叫你知道厉害!”伸手便从怀中掏出一支判官笔来,这支判官笔长逾两尺,笔端弯曲如钩,尺寸形状在武林中均是甚为罕见。
米铁夫走到庙中庭柱之前,抬头丈量一眼,忽地拔身一跃。他武功以稳重厚实见长,膂力刚健,内力沉雄,轻功却是平平,这一跃只能跳起丈许,身子正要下坠之际,右手匕首猛地挥出,嗤地一声扎进柱中,这柱子木质松腐,匕首扎进数寸,身子便如钉在了柱上一般,跟着左手判官笔在匕首上方三尺处也是用力一插,身子便又腾空上得三尺,这么匍匐上行,转眼工夫便已爬到横梁之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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