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4章 野草-《剑来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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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 book chapter list     满街都是持彩扇挂香囊的妇人少女,她们戴着五彩缤纷的头饰,前两天去花神庙集市那边买来的各色花簪,依旧有着用武之地,家境一般的女孩,直接从院子里折一枝石榴花斜插在鬓边,也是漂亮的。

    孩子们明天就会在胳膊上系彩线葫芦等物,取名为“长命缕”,只是过了端午就丢,老话说是“扔灾”,也有孩子好奇,问个为什么,老人们也说不上个所以然,只说是一辈辈传下来的,如果孩子们再追问,只需给他们从水井捞出个香瓜,或是买一碗冰镇酸梅汤,也就消停了。

    走出了千步廊,路过了花神庙,穿街走巷去往琉璃厂,裴钱跟郭竹酒在一个卖冰碗的店铺停步,店家取各色时令鲜货,如莲子菱角鸡头米等,冰镇加糖,再撒上一把杏仁、榛子、芝麻,丢几颗蜜饯,垫以一张新鲜荷叶。嚯,色香味俱全,嘴馋之前便已眼馋了。

    因为参加过庆典,裴钱就覆了一张面皮,何况“宗师郑钱”在大骊京城的名气也不小,不过她还是扎丸子头发髻。

    郭竹酒当然不用这么麻烦,眼巴巴等着那只冰碗,店铺生意太好了,掌柜就让女儿临时担任伙计,少女一边笑着与两位客人说稍等,一边嘀咕埋怨着爹只晓得挣钱,为何不让她与朋友们去城南那边看荷花。

    裴钱结了账,郭竹酒尝了一小口,霎时间双眸亮晶晶,闭上眼睛,满脸幸福,“哇哇哇,也太好吃了吧。”

    裴钱点头笑道:“是好吃。”

    街上往来的官衙诸房胥吏,街坊邻居或是各类摊贩们都会跟他们打招呼一声,这些都不算“官”却也吃着皇粮的青壮,多是点头致意,也有停步闲聊几句的,好些蹲在墙根荫凉处躲日头的少年,啃着西瓜,抬起头的时候,眼神里边由着藏不住的羡慕,若是有那外罩锦袍内里披甲的北衙骑队,缓缓骑马而过,少年们更是直勾勾盯着他们腰间的那把制式腰刀,等到骑队过去,才窃窃私语,说方才过路的骑卒第几骑定然在战场杀过最多的人,就数他身上杀气最重,也有人说不对,分明是那个吊在尾巴上、瞧着垮着肩头懒洋洋的那厮杀人最多、本事最高……

    他们也会聊到那位新任国师,聊到大绶朝的朝贡,消息灵通的,还说昨天晚上,皇帝陛下跟新任国师一起站在了外城的城头。

    聊到这些庙堂和天边事的时候,市井少年们眼睛里有一种“国师陈平安今天如何、我明天想必也会如何”的光彩。

    只是等到几位漂亮女孩子联袂走过,他们便啃着西瓜,吹着口哨,其中一位少女立即转头怒目相向,少年们呆了呆,快跑,是学塾徐夫子的女儿!脸上涂抹这么厚重的脂粉,他们竟然没有认出来……

    裴钱以前不太理解,为什么师父会说在远游途中,只要听到有人谈论、或是仰慕文圣的文章,就会格外开心。

    等到后来经常能够听到别人谈论师父,她就渐渐懂了。

    由于明天就是五月五,雄黄酒的销量自然是不必说,家家户户都要悬艾虎蒲剑用以驱邪避鬼,花不了几个钱,若是腿脚勤快点,甚至不必花钱。若是中等之家,按照习俗,都会去邻近宫观、与相熟的道长们低价购买几张五雷天师符,或是请回一幅朱墨绘制的王灵官挂像……于是就有些极有生意经的商贩,觉得这不是刚刚国师庆典嘛,不如照着新任国师的模样,画一幅名副其实的剑仙斩邪图?还愁卖?还愁价格?说干就干!

    今天一大早好些开门迎客的铺子,就开始贩卖一摞摞泛着浓重朱砂墨香的剑仙图,还好,没有直接写上国师身份、名字。

    这可把长宁县和永泰县两座县衙官吏给吓傻眼了,想钱想疯了?!

    把还挂着“署理”二字的韩祎给气得差点跳脚,意迟巷那么闹腾,韩祎本就一宿没睡,大半夜敲门的何止是韦闳?

    王涌金一改常态,没有雷厉风行,反而亲自带着官吏走了几家带头的商户,劝说他们不要如此莽撞行事,训诫几句就算了。

    又要了一份价廉物美的冰碗,郭竹酒试探性说道:“师姐,我听说京城有样特色,叫豆汁……”

    裴钱立即说道:“你要吃你吃,恕不奉陪,不过我可以掏钱请客,想喝几碗都不成问题。”

    以前游历路上,老厨子就做过,记得当时师父最先捧场,端碗尝了一口,神色自若,说极有特色,再用眼神鼓励某位小黑炭,后者不明就里,捏着鼻子便仰头将一碗干了,闭着嘴巴,伸出大拇指,最是疑神疑鬼的魏海量这才灌了一口,轻轻点头,吧唧嘴,嗯了一声,卢白象和隋右边这才将信将疑跟上,前者瞬间眉头紧皱,满脸杀气,后者腮帮鼓鼓赶紧捂嘴又不好如何……当时老厨子神色自得,极有成就感。

    郭竹酒点点头,“我偏不信天底下有比醋鱼更难吃的,再说了,京城百姓都好这一口,总有他的道理,想来跟那折耳根是差不多的路数。”

    裴钱眯眼笑道:“也没谁拦着你喝豆汁啊。”

    虽然郭竹酒的思路和言语都很天马行空,但是不得不承认,郭竹酒的分寸感还是极好的,先前在云海之上说了些好姐妹的闺房悄悄话,裴钱倒是确实不太想去皑皑洲散心什么,记忆太好也不好,见过了的风景,再走第二遭,就没有新鲜劲儿,郭竹酒就打包票,说自己有办法,既然不想去皑皑洲也不太想回桐叶洲,就只是想要待在师父身边有啥难的,她们师姐妹刚好有个伴儿,于是就有这么一出,只是郭竹酒临时起意的那些胡扯,也太出乎裴钱的意料了,毕竟是女子,哪能不恼。

    郭竹酒追问道:“既然不喜欢刘幽州,曹晴朗如何?就目前我得手的证据、线索来看,咱们落魄山,好像就没有谁不喜欢他。”

    裴钱摇摇头,“对他只有愧疚。”

    郭竹酒眼睛一亮,“那就是李槐?”

    这俩,大概是师父相对而言最能接受的“准女婿”了?不管怎么说,都是知根知底,当真是“老丈人”看着他们长大的。

    裴钱无奈道:“跟他就像从小一起疯玩的邻居,长大之后见了面,你看我我看你,各自尴尬得抠脚。”

    郭竹酒试探性问道:“太徽剑宗的白首?”

    裴钱黑着脸,直接连话都不想说了。

    郭竹酒揉着下巴,“那就没法子喽,还是师父说得对,急什么呢。”

    裴钱揉了揉郭竹酒的脑袋,“小脑袋瓜子里边装了这么多的儿女情长,怎么不自己找个?”

    郭竹酒笑嘻嘻道:“总会找到的,急什么呢。哈哈,大白鹅说得对,一想到将来我们谁结婚,先生红着眼睛的模样,他就觉得……”

    裴钱眯眼道:“哦?他觉得如何?”

    郭竹酒说道:“忘啦。瞧我这记性。”

    郭竹酒故意路过一间占地规模不小的武馆,里边呼呼喝喝的,裴钱听到里边一个熟悉的大嗓门,郭竹酒刚想要说砸场子的来啦,就被裴钱一把拽走,请她喝了一碗冰镇酸梅汤。

    郭竹酒双手抱住后脑勺,晃晃悠悠走着,正色道:“崔师兄跟我说过三个观点,我一开始并不认可,思来想去,也没想出反驳的理由,就只好认了。”

    裴钱说道:“听听看。”

    郭竹酒说道:“第一,近期不要总是想着帮我们师父的忙,我们能够不帮忙就是帮了最大的忙。至于近期是多久,暂时未定。”

    “第二,落魄山不是别的地方,真正对这个世道有所理解、并且爱着你们的人,都知道所谓的任何一句豪言、任何一件壮举意味着什么。”

    “崔师兄最后说他先生已经很辛苦了,我们几个当学生弟子的,就都别添堵,近期好好练拳,好好修行,比什么都强。”

    裴钱疑惑道:“这些话他怎么只对你说?”

    郭竹酒笑道:“这问题问的,一点都不裴师姐了,明显是我更好讲道理说得通呗,否则就你那脾气,谁敢凑近了自讨没趣。”

    裴钱笑道:“好像也对。”

    裴钱说道:“我留在国师府只是玩,你却是需要接替容鱼的,直接越过容鱼也不是没可能。”

    郭竹酒皱着眉头,“啊?啥意思?待人接物非我所长啊。”

    裴钱瞪眼道:“真傻装傻?”

    郭竹酒嘿嘿道:“可我早就已经打定主意,要一门心思辅佐掌律长命了啊,我跟谢狗、箜篌组建小山头,不就是为了招兵买马,早早打好底子,以后才好顺利担任落魄山历史上的第二任掌律祖师。铁面无私辨忠奸,不近人情郭掌律,谁要是落我手里,休怪我与捻芯姐姐学了一身真本领,谁帮忙求情都不好使,不好使!”

    裴钱揉了揉额头。

    郭竹酒轻声道:“假设,只是假设。不要因为刘幽州他们家太有钱而故意不喜欢他。”

    “不要因为被愧疚吓退了爱慕。”

    “也不要因为小时候太熟悉而长大了就陌生。”

    “对吧,裴师姐?”

    郭竹酒年纪不大,但是她见过很多的离别,而且家乡那边的所有离别,往往只与“生死”有关。

    所以她更知道什么叫闷头喝酒,好像有太多人来不及说太多话了。

    裴钱笑道:“也是大白鹅说的道理?”

    郭竹酒摇摇头,“我自己说的呀,都是些‘没道理的道理’。”

    裴钱好奇问道:“谢狗为什么会喜欢跟着你混?”

    关于这个问题,百思不得其解的,在落魄山那边,何止是裴钱一个?

    郭竹酒说道:“我答应让她传授给我一些道法。”

    裴钱问道:“什么?”

    郭竹酒只得重复一遍。

    裴钱皱紧眉头,这是什么道理?

    郭竹酒想了想,说道:“大概是白景前辈很寂寞,除了喜欢小陌先生之外,她能做的,就只能寻找一个跟她差不多骄傲的女子,我就假装是这么个被她误会成同道中人的小姑娘。”

    裴钱说道:“在谢狗那边,也不好假装吧?”

    郭竹酒神色认真思量片刻,自顾自点点头,“可能我就是一个骄傲的漂亮娘们吧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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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梧桐树下好乘凉,消夏偷得片刻闲。

    宋和轻声说道:“国师,那就说定了,将三方结盟地点放在卢氏京城?”

    陈平安点头,笑道:“太子曹焽确实聪明。”

    宋和叹了口气,自家的大皇子宋赓若是有这种见识和魄力,大骊储君之位何必空悬至今?

    第二的中土大端王朝,第三的宝瓶洲大骊宋氏,第十的北俱芦洲大源卢氏,都在浩然天下十大之列的三个王朝,即将缔结盟约。

    缔结盟约的场地,选在哪里,哪国的京城,就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问题。

    太子卢钧当然是偏向师父担任国师的大骊宋氏,自家卢氏是垫底的,有啥好争的。

    曹焽在得到父皇亲笔手书的答复之后,又寄去一封飞剑传信,建议放在大源王朝京城的崇玄署,准确说来,是放在北俱芦洲。

    大端皇帝觉得可行。与其跟大骊宋氏在这种事情上横生枝节,还不如双方各让一步,把最大的面子都送给卢氏和北俱芦洲。

    如此一来,大源卢氏心里也痛快。既然北俱芦洲重侠义,好面儿,那我们大骊宋氏就给这份面子,本就是北俱芦洲该得的。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陛下是该跨洲游历一番了。”

    宋和打趣道:“听说那边民风彪悍,最不牢靠建筑的就是祖师堂。我怕去了那边,丢人现眼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眼神熠熠,说道:“相信我,大骊宋氏皇帝一定可以在北俱芦洲横着走,比什么剑仙头衔、飞升境界都管用。”

    整个浩然天下,就只有宝瓶洲大骊王朝的皇帝,才会有这份待遇。

    因为大骊王朝不曾让北俱芦洲失望,不曾让那么多剑修的慷慨赴死变得无意义。

    宋和其实也有些期待这趟远游,点头说道:“那就去北俱芦洲看看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提醒道:“陛下,春山书院和林鹿书院,要尽可能扩大招收南方学子的规模,降低入学的门槛,不能学观湖书院。”

    宋和深以为然,“这两座书院学成返乡的士子,再加上将来从蛮荒战场返回宝瓶洲的南籍边军,他们会决定大骊在宝瓶洲的真正民心。国师请放心,我会让礼部和户部近期给出一份切实可行的方案,不光是求学的士子,还要重金聘请大量南边有真才实学的夫子先生,一起进入两座书院,可以的话,还要与桐叶洲三座儒家书院、南婆娑洲的醇儒陈氏联系,邀请鸿学硕儒来书院开课讲学,这笔开销,总归是不能省的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说道:“我到时候可能会亲自抓两座书院的教学,所以现在就提前跟陛下讨要一个春山书院副山长的身份。”

    宋和问道:“只是春山书院的副山长?不是山长?若只是副山长,也该是兼领两书院的副山长吧?”

    陈平安微笑道:“我一个山脚修士,分身乏术,陛下怎么不当个副山长?”

    宋和啧了一声,埋怨道:“国师,你这是什么提议,我能教什么,教他们如何当皇帝吗?讲义的副标题,名为‘造反十讲’?”

    陈平安大笑不已。

    朝廷没有接受礼部侍郎董湖的辞官,相反,陈平安还喊上了这位老侍郎,乘坐大骊军方渡船,一起去趟长春宫。

    董湖陪着国师一起站在船头,俯瞰“吾国吾家之大好河山”,真是美不胜收。董侍郎心知肚明,这样的机会不多了,毕竟年纪到了,加上大骊陪都洛京也不是让三四品京官跑去养老“加衔加俸”的地方,此次国师故意拉上自己一起离京办事,其实就是故意赠送的一份体面,以后皇帝陛下考虑礼部侍郎董湖“谥号”之时,想必就会小提一级?

    董湖几次欲言又止,很想要说些什么,年轻国师却是笑了笑,拍了拍老侍郎的胳膊,示意不用见外。

    还记得当年去骊珠洞天那座小镇负责“拓碑”,随后董湖造访龙须河畔,那座兵家圣人阮邛的铁匠铺子,期间对打短工的寒微少年印象深刻,讲规矩,有分寸,事后得知当地少年的大致经历,董湖还奇怪来着,当真没有读过一天书?需知官场最讲究的,不就是个火候?多少公门中人,一辈子都没摸着这俩字的边。

    不过当时董湖最为震惊的,还是短工少年跟阮邛之女的亲近关系,那会儿董湖还觉得有趣,敢情是要就此起势,发家?尤其是得知阮邛亲自出面作保,让少年用那几袋子金精铜钱买下了两间铺子和几座山头,董湖又觉得可能是阮邛并不看好少年的出身,就用这种相对含蓄的方式,算是打发了少年,让对方别再痴心妄想?

    嘿,人生多少个“谁曾想”啊。

    董湖收起这些个思绪,笑道:“国师,当真不与长春宫提前打声招呼?不说什么阵仗摆谱的官面文章,总要让他们多备些瓜果点心、仙家茶酒之类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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